张抱岩
初秋傍晚的雨,凉凉的,骑电动车打在脸上,有种久违的感觉。去年秋天的这种感觉已经遗忘。人容易遗忘,而雨在秋天光临大地,却从来不会遗忘。
访完“搬倒井”,又访“白蟹泉”,两井相隔大概一里地,衣服淋湿,更凉快些,索性收了雨伞。“白蟹泉”在搬井幼儿园对面,被一圈铁皮围着,在一位服装店大姐的指引下,我从一个小门进入。铁皮围着的空地大概几十亩,说是空地,除了荒草,就是高低不平的土堆,还有附近居民栽种的青菜。让我想起老家的菜园。
走上一个高土堆,看见一处凹地,积着水,远看像一口井,我误以为此处便是“白蟹泉”。一旁有几处钢筋盘扎的地基,青嫩的红薯秧上闪动着雨水,想起“山路元无雨,空翠湿人衣”的句子。随手用手机拍了几张照,便将绿色挪到了手机屏幕里。路途泥泞,返身走了出来。
和大姐攀谈几句,大姐的丈夫在店里吃饭,见我聊天,也插话,我把看见的景象描述一番。他笑道:“你看的不是白蟹泉,还要朝北走。”我顿感失望,觉得扑了空,有不罢休的执意,遂要再去。大哥起身,要和我一起去。大哥带路,我把刚走过的路又重走了一遍。走过高土堆,朝北走大概五十米,便见到“白蟹泉”,真是“云深不知处”。大哥人也随意,和我聊起来,说这片地原本有了规划,准备建一个公厕,后来不了了之,我又想起刚看到的那处水洼和钢筋地梁。
我趴在井沿,朝井内望去,水面离地面约有两米深,泉水清澈,凉气沁人,高出地面约半米的部分,后人用青砖垒筑而成,以下部分为古时青砖。我看到青砖上布满青苔。大哥说白蟹泉没有干涸过,那青苔处曾是水到过的高度。此处方圆几里,常年干旱,多亏这口井,相传井内有一只巨大的白蟹,水没有干过,大概和这只白蟹有关。
我见过阳澄湖的大闸蟹,还有淮河的灰蟹、黑蟹和红蟹,白蟹着实没有见过。我想象着这该是一只怎样洁白如玉的白蟹呢,大概具有仙风道骨、来无影去无踪的仙性吧。鲁迅先生笔下的美女蛇不同于白蟹,白蟹护佑一方平安的,美女蛇却半夜唤人名,摄人魂魄。蒲松龄先生的小说中常有善良的精怪,《山海经》里也多有记载。
心想,厕所未建成也许是对的,这样的灵泉是玷污不得的。此处应该规划为公园,和东边的公园连接一起才是妙事。旁边应该立个牌子,或者建一处凉亭,供人参观,才有意味。旅游需要文化,文化需要传承、积淀,都不是一蹴而就的。
人的心从来没有平静过,常被浮躁占了先。
见到白蟹泉之前,我是听过传闻的,这事还得从西汉时期说起,王莽撵刘秀,刘秀经过此地,饥渴难耐,他搬倒了一口井饮水,正在此时,腰间一块洁白无瑕的白蟹玉佩掉落水中,后来,借助雨水,白玉做成的白蟹玉佩真的变成了活的白蟹。
还有一个版本。相传,西汉末年天下大乱,王莽追赶刘秀,刘秀逃到阜阳城西,因口舌干渴,一时又找不到水喝,刘秀气得把腰带摔在了地上,结果腰带上的一对白蟹玉佩竟然活了,一转眼工夫,这对白蟹钻进了泥土里,刘秀连忙拔剑寻找,才掘了几下,地下竟涌出一股泉水,清冽甘美。此后,人们为了纪念刘秀白蟹玉佩所衍化成的汨汨清泉,便称此泉为“白蟹泉”。
尽管版本不同,意思大概一致。过去了的事情会变成历史,而漫漶的记忆也会斑驳陆离成久远的传说。
大哥说,这口井有几十米深。我看着幽深的井水,深不见底,他或许只是估摸出来的数据。也许谁也不知道这口井到底有多深,你说千年的历史有多深呢?深井透出来的光就像历史隧道里迸溅的光,这口井难道不是历史或时光的眼眸吗?
清道光《阜阳县志》记载:“白蟹泉,在西门外半里许。深不盈二尺,大旱不涸,味极清甘。”清乾隆《颍州府志》记载:“西门外半里。深不盈二尺,大旱不涸,味清而甘,水中昔见白蟹,因名。”清代著名文人计东在《白蟹泉记》中记载:“里人数见泉中有白蟹二,光莹如玉,出入穴中,是以名泉。”
颍州文人神羊先生在一文中提及,清代诗人刘体仁在一个风日清和之时,邀计东等人同游西郊白蟹泉。“列坐以次,支铛涤碗,汲泉煮茗,味果甘冽与他水异。”事后,计东在颍州城南乡刘寨庄园内写下名传于世的《游白蟹泉记》。他认为,欧阳修说颍州“土厚水甘”,颍州的水比扬州“大明井”的水还要甘美,即指颍州白蟹泉之水。《游白蟹泉记》被收录在清乾隆《颍州府志》中。
《游白蟹泉记》一文用优美文笔描写了白蟹泉的形态及来历:“泉穴三四点,皆微若黍,喷薄有声。穴外一沼,广不逾弓,深不过尺,仅受水三四斛,然汲之不穷。同游者皆曰:里人数见泉中有白蟹二,光莹如美玉,出没穴中,故以名泉,泉固自有异也。”
看来白蟹泉的名头不小,只是后人在匆忙生活的节奏中放快了脚步,疏远了记忆,淡忘了历史而已。
白蟹泉一旁的丝瓜秧、玉米秆、辣椒叶、番茄枝,青的草,杂的树,都青翠而繁茂,大抵从此井中取得了源头活水。
我和白蟹泉算是有缘的,假若我执意离开,也就错过了这次探寻。我告诉了大哥我到访的来意,想给白蟹泉写点东西。他爽朗地笑着,表示赞成,我也不害怕今天傍晚问路的人们会笑话我,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傻子,下着雨还去寻找一口井。
我也不知道今年或者最近几年有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,如此疯癫,只为寻一口传说的井,淋湿了衣裳,用掉半个下午的时间。可我并没有觉得浪费了这个下雨的初秋的傍晚。
白蟹泉井没有盖子,直接接住了天上的雨水,这让它的灵性有了深深的根须。我在想,我的探访是否打扰了它,这也未知。当然,我并无恶意。
大哥说,你不来看它,也可以写呀。我说,我喜欢看了它之后,才去写。这样去写,才觉得踏实。这样的书写是有根的。后一句,我是对自己说的。
济南有趵突泉,寿县有珍珠泉,无名山上有无名的清泉,荒野僻静处有不断朝外喷水的奇泉,但我独爱古颍州的白蟹泉。
后人白启寰为白蟹泉写过楹联:民淳讼简,土厚水甘,思颍欧阳留后序;未美此名,已尝其实,品泉甫草悟前情。
联中提及的两位,一位是在《思颍诗后序》中称赞颍州“民淳讼简而物产美,土厚水甘而风气和”的大诗人欧阳修;一位是在刘体仁家作塾师,称欧阳修虽未美其名,已早尝其实矣的计东。
给白蟹泉拍照,还觉得不过瘾。我伸手摸摸井内的青砖,望着幽深的水面,停留良久。
我想,白蟹泉已流进我的记忆里去了。只不过,它现在仍身居陋室,过着简朴怀旧的生活,因为成畦的青菜,它便和人民站在了一起。
天色已晚,雨大了起来,我打一文友电话,有雪夜访戴之意,要与他当面聊聊白蟹泉。在路上,我听见汩汩汩汩的美妙声音传来,如同历史在朝我喷洒月光。
白蟹泉借雨追上来了。